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睡前故事


宋江怒杀阎婆惜的睡前故事


2022-12-23 16:20:18 ,,


  话说宋江在酒楼上与刘唐说了话,分付了回书,送下楼来。刘唐连夜自回梁 山泊去了。只说宋江乘着月色满街,信步自回下处来。一头走,一面肚里想: 那晁盖却空教刘唐来走这一遭。早是没做公的看见,争些儿露出事来。走不 过三二十步,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押司。宋江转回头来看时,却是做媒的王婆, 引着一个婆子,却与他说道:你有缘,做好事的押司来也。宋江转身来问道: 有甚么话说?王婆拦住,指着阎婆对宋江说道:押司不知,这一家儿从东 京来,不是这里人家。嫡亲三口儿。夫主阎公,有个女儿婆惜。他那阎公平昔是 个好唱的人,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。年方一十八岁,颇有些颜 色。三口儿因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,流落在此郓城县。不想这里的人,不喜 风流宴乐。因此不能过活。在这县后一个僻净巷内权住。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时疫 死了。这阎婆无钱津送,停尸在家,没做道理处。央及老身做媒。我道这般时节, 那里有这等恰好。又没借贷处。正在这里走头没路的。只见押司打从这里过来, 以此老身与这阎婆赶来。望押司可怜见他则个,作成一具棺材。宋江道:原 来恁地。你两个跟我来。去巷口酒店里,借笔砚写过帖子,与你去县东阵三 郎家,取具棺材。宋江又问道:你有结果使用吗?阎婆答道:实不瞒押 司说,棺材尚无,那讨使用。其实缺少。宋江道:我再与你银子十两做使用 钱。阎婆道:便是重生的父母,再长的爹娘。做驴做马。报答押司。宋江 道:休要如此说。随即取出一锭银子,递与阎婆,自回下处去了。且说这婆 子将了贴子,迳来县东街陈三郎家,取了一具棺材,回家发送了当,兀自余剩下 五六两银子。娘儿两个把来盘缠,不在话下。

  忽一朝,那阎婆因来谢宋江,见他下处没有一个妇人家面。回来问间壁王婆 道:宋押司下处不见一个妇人面,他曾有娘子也无?王婆道:只闻宋押司 家里在宋家村住,不曾见说他有娘子。在这县里做押司,只是客居。常常见他散 施棺材药饵,极肯济人贫苦。敢怕是未有娘子。阎婆道:我这女儿长得好模 样,又会唱曲儿,省得诸般耍笑。从小儿在东京时,只去行院人家串。那一个行 院不爱他。有几个上行首,要问我过房几次,我不肯。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, 因此不过房与他。不想今来到苦了他。我前日去谢宋押司,见他下处无娘子,因 此央你与我对宋押司说:他若要讨人时,我情愿把婆惜与他。我前日得你作成, 亏了宋押司救济,无可报答他。与他做个亲眷来往。王婆听了这话,次日来见 宋江,备细说了这件事。宋江初时不肯。怎当这婆子撮合山的嘴,撺掇宋江依允 了。就在县西巷内,讨了一所楼房,置办些家火什物,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那 里居住。没半月之间,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,遍体金玉。正是: 花容袅娜,玉质娉婷。髻横一片乌云,眉扫半弯新月。金莲窄窄,湘裙微露 不胜情。玉笋纤纤,翠袖半笼无限意。星眼浑如点漆,酥胸真似截肪。韵度若风 里海棠花,标格似雪中玉梅树。金屋美人离御苑,蕊珠仙子下尘寰。

  宋江又过几日,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。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。初时 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。向后渐渐来得慢了。却是为何?原来宋江是个好汉, 只爱学使枪棒,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。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,况兼十八九岁,正 在妙龄之际,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。

  一日,宋江不合带后司贴书张文远来阎婆惜家吃酒。这张文远却是宋江的同 房押司。那厮唤做小张三,生得眉清目秀,齿白唇红。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,飘 蓬浮荡,学得一身风流俊俏,更兼品竹弹丝,无有不会。这婆惜是个酒色倡妓, 一见张三,心里便喜,倒有意看上他。那张三见这婆惜有意,以目送情。等宋江 起身净手,倒把言语来嘲惹张三。常言道:风不来,树不动。舡不摇,水不浑。那张三亦是个酒色之徒,这事如何不晓得。因见这婆娘眉来眼去,十分有情,记 在心里。向后宋江不在时,这张三便去那里,假意儿只做来寻宋江。那婆娘留住 吃茶。言来语去,成了此事。谁想那婆娘自从和那张三两个搭识上了,打得火块 一般热。亦且这张三又是个惯弄此事的。岂不闻古人之言,一不将,二不带。只因宋江千不合,万不合,带这张三来他家里吃酒,以此看上了他。自古道: 风流茶说合,酒是色媒人。正犯着这条款。阎婆惜是个风尘倡妓的性格,自 从和那小张三两个答上了,他并无半点儿情分在那宋江身上。宋江但若来时,只 把言语伤他,全不兜揽他些个。这宋江是个好汉胸襟,不以这女色为念。因此半 月十日去走得一遭。那张三和这婆惜,如胶似漆,夜去明来。街坊上人也都知了。

  却有些风声吹在宋江耳朵里。宋江半信不信。自肚里寻思道:又不是我父母匹 配的妻室。他若无心恋我,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。我只不上门便了。自此有个 月不去。阎婆惜累使人来请,宋江只推事故,不上门去。

  忽一日晚间,却好见那阎婆赶到县前来,叫道:押司,多日使人相请。好 贵人难见面。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,伤触了押司,也看得老身薄面,自教训 他与押司陪话。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,同走一遭去。宋江道:我今日县里 事务忙,摆拨不开,改日却来。阎婆道:这个使不得。我女儿在家里,专望 押司,胡乱温顾他便了。直恁地下得!宋江道:端的忙些个。明日准来。阎婆道:我今晚要和你去。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,发话道:是谁挑拨你? 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,都靠着押司。外人说的闲是闲非,都不要听他。押司自 做个张主。我女儿但有差错,都在老身身上。押司胡乱去走一遭。宋江道: 你不要缠,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。阎婆道:押司便误了些公事,知县 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。这回错过,后次难逢。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。到家里 自有告诉。宋江是个快性的人,乞那婆子缠不过,便道:你放了手,我去便 了。阎婆道:押司不要跑了去,老人家赶不上。宋江道:直恁地这等!两个厮跟着来到门前。有诗为证: 酒不醉人人自醉,花不迷人人自迷。

  直饶今日能知悔,何不当初莫去为。

  宋江立住了脚。阎婆把手一拦,说道:押司来到这里,终不成不入去了!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。那婆子是乖的。自古道:老虔婆,如何出得他手。只怕宋江走去,便帮在身边坐了。叫道:我儿,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。那阎 婆惜倒在床上,对着盏孤灯,正在没可寻思处,只等这小张三来。听得娘叫道: 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,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,慌忙起来,把头掠一掠云髻, 口里喃喃的骂道:这短命等得我苦也!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。飞也似跑下 楼来。就隔子眼里张时,堂前琉璃灯却明亮,照见是宋江。那婆娘复翻身再上楼 去了。依前倒在床上。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了,又听得再上楼去了。婆子又 叫道:我儿,你的三郎在这里,怎地倒走了去?那婆惜在床上应道:这屋 里不远,他不会来!他又不瞎,如何自不上来?直等我来迎接他。没了当絮絮聒 聒地!阎婆道:这贱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,气苦了恁地说。也好教押司受他 两句儿。婆子笑道:押司,我同你上楼去。宋江听了那婆娘说这几句,心 里自有五分不自在。被这婆子一扯,勉强只得上楼去。原来是一间六椽楼屋。前 半间安一副春台卓凳,后半间铺着卧房,贴里安一张三面菱花的床,两边都是栏 干,上挂着一顶红罗幔帐。侧首放个衣架,搭着手巾,这边放着个洗手盆。一张 金漆卓子上,放一个锡灯台。边厢两个杌子。正面壁上,挂一幅仕女。对床排着 四把一字交椅。

  宋江来到楼上,净婆便拖入房里去。宋江便向杌子上朝着床边坐了。阎婆就 床上拖起女儿来,说道:押司在这里。我儿,你只是性气不好,把言语伤触了 他,恼得押司不上门。闲时恰在家里思量。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,你却不起来 陪句话儿,颠倒使性!婆惜把手摔开,说那婆子:你做甚么这般乌乱?我又 不曾做了歹事。他自不上门,教我怎地陪话?宋江听了,也不做声。婆子便掇 过一把交椅,在宋江肩下,便推他女儿过来,说道:你且和三郎坐一坐。不陪 话便罢。不要焦燥。你两个多时不见,也说一句有情的话儿。那婆娘那里肯过 来。便去宋江对面坐了。宋江低了头不做声。婆子看女儿时,也别转了脸。阎婆 道:没酒没浆,做甚么道场。老身有一瓶儿好酒在这里,买些果品来与押司陪 话。我儿,你相陪押司坐地,不要怕羞,我便来也。宋江自寻思道:我吃这 婆子钉住了,脱身不得。等他下楼去,我随后也走了。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 意思,出得房门去,门上却有屈戌,便把房门拽上,将屈戌搭了。宋江暗忖道: 那虔婆倒先算了我。且说阎婆下楼来,先去灶前点起个灯,灶里见成烧着一锅脚汤,再辏上些柴 头。拿了些碎银子,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子,鲜鱼嫩鸡肥鲊之类,归到家中, 都把盘子盛了。取酒倾在盆里,舀半旋子,在锅里汤热了,倾在酒壶里。收拾了 数盘菜蔬,三只酒盏,三双筋,一桶盘托上楼来,放在春台上。开了房门,搬将 入来,摆在卓子上。看宋江时,只低着头。看女儿时,也朝着别处。阎婆道: 我儿起来把盏酒。婆惜道:你们自吃,我不耐烦。婆子道:我爷娘 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,别人面上须使不得。婆惜道:不把盏便怎地我!终 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?那婆子倒笑起来,说道:又是我的不是了。押司是个 风流人物,不和你一般见识。你不把酒便罢,且回过脸来吃盏儿酒。婆惜只不 回过头来。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。宋江勉意吃了一盏。婆子道:押司莫要见 责,闲话都打叠起。明日慢慢告诉。外人见押司在这里,多少乾热的不怯气,胡 言乱语,放屁辣臊,押司都不要听。且只顾饮酒。筛了三盏在卓子上,说道: 我儿不要使小孩儿的性,胡乱吃一盏酒。婆惜道:没得只顾缠我!我饱了, 吃不得。阎婆道:我儿,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盏酒使得。婆惜一头听了, 一面肚里寻思:我只心在张三身上,兀谁奈烦相伴这厮!若不把他灌得醉了, 他必来缠我。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,吃了半盏。婆子笑道:我儿只是焦燥, 且开怀吃两盏儿睡。押司也满饮几杯。宋江被他劝不过,连饮了三五杯。婆子 也连连吃了几盏。再下楼去烫酒。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,心中不悦。才见女儿回 心吃酒,欢喜道:若是今夜兜得他住,那人恼恨都忘了。且又和他缠几时,却 再商量。婆子一头寻思,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钟酒,觉道有些痒麻上来。却 又筛了一碗吃。旋了大半旋,倾在注子里,爬上楼来。见那宋江低着头不做声, 女儿也别转着脸弄裙子。这婆子哈哈地笑道: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,做甚么都 不做声?押司,你不合是个男子汉,只得装温柔,说些风话儿耍。宋江正没做 道理处,口里只不做声,肚里好生进退不得。阎婆惜自想道:你不来采我,指 望我娘一似闲常时来陪你话,相伴你耍笑,我如今却不耍!那婆子吃了许多酒, 口里只管夹七带八嘈。正在那里张家长,李家短,白说绿道。有诗为证: 假意虚脾恰似真,花言巧语弄精神。

  几多伶俐遭他陷,死后应知拔舌根。

  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腌的的唐二哥,叫做唐牛儿,如常在街上只是帮闲,常 常得宋江赍助他。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,也落得几贯钱使。宋江要用他时,死命 向前。这一日晚,正赌钱输了,没做道理处,却去县前寻宋江。奔到下处寻不见。

  街坊都道:唐二哥,你寻谁这般忙?唐牛儿道:我喉急了,要寻孤老。一 地里不见他。众人道:你的孤老是谁?唐牛儿道:便是县里宋押司。众人道:我方才见他和阎婆两个过去,一路走着。唐牛儿道:是了。这阎 婆惜贼贱虫,他自和张三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,只瞒着宋押司一个。他敢也知些 风声,好几时不去了。今晚必然乞那老咬虫假意儿缠了去。我正没钱使,喉急了, 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。就帮两碗酒吃。一迳奔到阎婆门前。见里面灯明,门却 不关。入到胡梯边,听的阎婆在楼上呵呵地笑。唐牛儿捏脚捏手,上到楼上。板 壁缝里张时,见宋江和婆惜两个,都低着头。那婆子坐在横头卓子边,口里七十 三八十四只顾嘈。唐牛儿闪将入来,看着阎婆和宋江、婆惜,唱了三个喏,立在 边头。宋江寻思道:这厮来的最好。把嘴望下一努。唐牛儿是个乖的人,便 瞧科。看着宋江便说道:小人何处不寻过,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。好吃得安稳!宋江道:莫不是县里有甚么要紧事?唐牛儿道:押司,你怎地忘了?便是 早间那件公事,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,着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,一地里又没 寻处。相公焦燥做一片。押司便可动身。宋江道:恁地要紧!只得去。便 起身要下楼。吃那婆子拦住道:押司不要使这科段。这唐牛儿捻泛过来。你这 精贼也瞒老娘!正是鲁般手里调大斧。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,和夫人吃酒取乐, 有甚么事务得发作。你这般道儿,只好瞒魍魉。老娘手里说不过去。唐牛儿便 道: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。我却不会说谎。阎婆道:放你娘狗屁! 老娘一双眼,却似琉璃葫芦儿一般。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,叫你发科。你倒不撺 掇押司来我屋里,颠倒打抹他去。常言道:杀人可恕,情理难容。这婆子跳 起身来,便把那唐牛儿劈脖子只一叉,浪浪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。唐牛儿道: 你做甚么便叉我?婆子喝道:你不晓得,破人买卖衣饭,如杀父母妻子。

  你高做声,便打你这贼乞丐!唐牛儿钻将过来道:你打!这婆子乘着酒兴, 叉开五指,去那唐牛儿脸上连打两掌,直攧出帘子外去。婆子便扯帘子,撇放 门背后,却把两扇门关上,拿拴拴了,口里只顾骂。那唐牛儿吃了这两掌,立在 门前大叫道:贼老咬虫不要慌!我不看宋押司面皮,教你这屋里粉碎。教你双 日不着单日着。我不结果了你,不姓唐!拍着胸,大骂了去。

  婆子再到楼上,看着宋江道:押司没事采那乞丐做甚么!那厮一地里去搪 酒吃,只是搬是搬非。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,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。宋江是 个真实的人,吃这婆子一篇道着了真病,倒抽身不得。婆子道:押司不要心里 见责老身,只恁地知重得了。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。我猜着你两个多时不见,以 定要早睡。收拾了罢休。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,收拾杯盘下楼来,自去灶下去。

 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: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,我心里半信不信。眼 里不曾见真实。待要去来,只道我村。况且夜深了,我只得权睡一睡。有看这婆 娘怎地,今夜与我情分如何?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,说道:夜深了,我叫押 司两口儿早睡。那婆娘应道:不干你事,你自去睡。婆子笑下楼来,口里 道:押司安置。今夜多欢。明日慢慢地起。婆子下楼来,收拾了灶上,洗了 脚手,吹灭灯,自去睡了。

  却说宋江坐在杌子上,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时先来偎倚陪话,胡乱又将就几 时。谁想婆惜心里寻思道:我只思量张三。吃他揽了,却似眼中钉一般。那厮 倒直指望我一似先时前来下气。老娘如今却不要耍。只见说撑船就岸,几曾有撑 岸就船。你不来采我,老娘倒落得。看官听说,原来这色最是怕人。若是他有 心恋你时,身上便有刀剑水火也拦他不住,他也不怕。若是他无心恋你时,你便 身坐在金银堆里,他也不采你。常言道:佳人有意村夫俏,红粉无心浪子村。宋江明是个勇烈大丈夫,为女色的手段却不会。这阎婆惜被那张三小意儿白依百 随,轻怜重惜,卖俏迎奸,引乱这婆娘的心,如何肯恋宋江。当夜两个在灯下坐 着,对面都不做声,各自肚里踌躇。却似等泥干掇入庙。看看天色夜深,只见窗 上月光。但见: 银河耿耿,玉漏迢迢。穿窗斜月映寒光,透户凉风吹夜气。雁声嘹亮,孤眠 才子梦魂惊。蛩韵凄凉,独宿佳人情绪苦。谯楼禁鼓,一更未尽一更催。别院寒 砧,千捣将残千捣起。画檐间叮当铁马敲碎旅客孤怀;银台上闪烁清灯,偏照离 人长叹。贪淫妓女心如铁,仗义英雄气似虹。

  当下宋江坐在杌子上,睃那婆娘时,复地叹口气。约莫也是二更天气。那婆 娘不脱衣裳,便上床去,自倚了绣枕,纽过身,朝里壁自睡了,宋江看了,寻思 道:可奈这贱人全不采我些个!他自睡了。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,央了几 杯酒,打熬不得。夜深,只得睡了罢。把头上巾帻除下,放在卓子上,脱下盖 衣裳,搭在衣架上。腰里解下銮带,上有一把压衣刀和招文袋,却挂在床边栏干 子上。脱去了丝鞋净袜,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。半个更次,听得婆惜在脚后 冷笑。宋江心里气闷,如何睡得着。自古道:欢娱嫌夜短,寂寞恨更长。看 看三更交半夜,酒却醒了。捱到五更,宋江起来,面桶里洗了脸,便穿了上盖衣 裳,带了巾帻,口里骂道: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!婆惜也不曾睡着。听得宋 江骂时,纽过身回道:你不羞这脸!宋江忿那口气,便下楼来。

  阎婆听得脚步响,便在床上说道:押司且睡歇,等天明去。没来由起五更 做甚么?宋江也不应,只顾来开门。婆子又道:押司出去时,与我拽上门。宋江出得门来,就拽上了。忿那口气没出处,一直要奔回下处来。却从县前过, 见一碗灯明。看时,却是卖汤药的王公,来到县前赶早市。那老儿见是宋江来, 慌忙道: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?宋江道:便是,夜来酒醉,错听五鼓。王公道:押司必然伤酒,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。宋江道:最好。就凳上 坐了。那老子浓浓地奉一盏二陈汤,递与宋江吃。宋江吃了,蓦然想起道:如 常吃他的汤药,不曾要我还钱。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,不曾系得他。想起前日 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,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。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,教他 欢喜?宋江便道:王公,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木钱,一向不曾把得与你。今 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,把与你,你便可将去陈三郎家买了一具棺材,放在家里。

  你百年归寿时,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。若何?王公道:恩主如常觑老汉, 又蒙与终身寿具,老子今世报答不得押司,后世做驴做马报答官人。宋江道: 休如此说。便起背子前襟,去取那招文袋时,吃了一惊,道:苦也!昨夜 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干子上?我一时气起来,只顾走了,不曾系得在腰里。这 几两金子直得甚么!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,包着这金。我本是在酒楼上刘唐 前烧毁了,他回去说时,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。正要将到下处来烧,又谁想王婆 布施棺材,就成了这件事。一向蹉跎忘了。昨夜晚正记起来,又不曾烧得,却被 这阎婆缠将我去。因此忘在这贱人家里床头栏干子上。我常时见这婆娘看些曲本, 颇识几字。若是被他拿了,到是利害。便起身道:阿公休怪。不是我说谎。

  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,不想出来得忙,忘了在家。我去取来与你。王公道: 休要去取,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。宋江道:阿公,你不知道。我还有一 件物事做一处放着,以此要去取。宋江慌慌急急,奔回阎婆家里来。正是: 合是英雄命运乖,遗前忘后可怜哉。

  循环莫谓天无意,酝酿原知祸有胎。

  且说这阎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,扒将起来,口里自言语道:那厮揽了老 娘一夜睡不着。那厮舍脸,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。我不信你!老娘自和张三过得 好,谁奈烦采你。你不上门来,倒好!口里说着,一头铺被。脱下截袄儿,解 了下面裙子,袒开胸前,脱下截衬衣。床面前灯却明亮,照见床头栏干子上拖下 条紫罗銮带。婆惜见了,笑道:黑三那厮乞B549不尽,忘了銮带在这里,老娘 且捉了,把来与张三系。便用手去一提,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。只觉袋里有些 重。便把手抽开,望卓了上只一抖,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。这婆娘拿起来看时, 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。婆惜笑道:天教我和张三买物事吃。这几日我见 张三瘦了,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。将金子放下,却把那纸书展开来。灯 下看时,上面写着晁盖并许多事务。婆惜道:好呀!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,原 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。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,单单只多你这厮。今日也撞在 我手里!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,送一百两金子与你。且不要慌,老娘慢 慢地消遣你。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,还插在招文袋里。不怕你教五圣来 摄了去。正在楼上自言自语,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。婆子问道:是谁?宋 江道:是我。婆子道:我说早哩,押司却不信要去。原来早了又回来。且 再和姐姐睡一睡,到大明去。宋江也不回话,一迳奔上楼来。那婆娘听得是宋 江回来,慌忙把銮带、刀子、招文袋,一发卷做一块,藏在被里,紧紧地靠了床 里壁,只做齁齁假睡着。宋江撞到房里,迳去床头栏干上取时,却不见了,宋江 心内自慌。只得忍了昨夜的气,把手去摇那妇人道:你看我日前的面,还我招 文袋。那婆惜假睡着,只不应。宋江又摇道:你不要急燥,我自明日与你陪 话。婆惜道:老娘正睡哩,是谁揽我?宋江道:你晓的是我,假做甚么?婆惜纽转身道:黑三,你说甚么?宋江道:你还了我招文袋。婆惜道: 你在那里交付与我手里?却来问我讨。宋江道:忘了在你脚后小B54A干上。

  这里又没人来,只是你收得。婆惜道:呸!你不见鬼来!宋江道:夜来 是我不是了。明日与你陪话。你只还了我罢。休要作耍!婆惜道:谁和你作 耍!我不曾收得。宋江道:你先时不曾脱衣裳睡,如今盖着被子睡。以定是 起来铺被时拿了。婆惜只是不与。正是: 雨意云情两罢休,无端懊恼触心头。

  重来欲索招文袋,致使鸳帏血漫流。

  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,星眼圆睁,说道:老娘拿是拿了,只是不还你。你 使官府的人,便拿我去做贼断。!宋江道:我须不曾冤你做贼。婆惜道: 可知老娘不是贼哩。宋江见这话,心里越慌,便说道:我须不曾歹看承你 娘儿两个。还了我罢。我要去干事。婆惜道: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。

  他有些不如你处,他不该一刀的罪犯,不强似你和打劫贼通同。宋江道:好 姐姐,不要叫!邻舍听得,不是耍处。婆惜道:你怕外人听得,你莫做不得。

  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着。若要饶你时,只依我三件事便罢。宋江道:休说三 件事,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。婆惜道:只怕依不得。宋江道:当行即行。

  敢问那三件事?阎婆惜道:第一件事,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, 再写一纸任从我改嫁张三,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。宋江道:这个依得。婆惜道:第二件,我头上带的,我身上穿的,家里使用的,虽都是你办的,也 委一纸文书,不许你日后来讨。宋江道:这个也依得。阎婆惜道:只怕 你第三件依不得。宋江道:我已两件都依你,缘何这件依不得?婆惜道: 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金子,快把来与我,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 号官司,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。宋江道:那两件到都依得。这一百两金子, 果然送来与我,我不肯受他的,依前教他把了回去。若端的有时,双手便送与你。婆惜道:可知哩。常言道:公人见钱,如蝇子见血。他使人送金子与你,你 岂有推了转去的。这话却似放屁!做公人的,那个猫儿不吃腥?阎罗王面前,须 没放回的鬼。你待瞒谁!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,直得甚么!你怕是贼赃时,快 溶过了与我。宋江道: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,不会说谎。你若不信,限我 三日,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。你还了我招文袋。婆惜冷笑道:你这 黑三倒乖!把我一似小孩般捉弄。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,歇三日却问你讨 金子,正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。我这里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。你快把来,两相 交割。宋江道:果然不曾有这金子。婆惜道:明朝到公厅上,你也说不 曾有这金子。宋江听了公厅两字,怒气起,那里按纳得住!睁着眼道:你还 也不还?那妇人道:你恁地狠,我便还你不迭!宋江道:你真个不还?婆惜道:不还,再饶你一百个不还?若要还时,在郓城县还你。宋江便来 扯那婆惜盖的被。妇人身边却有这件物,倒不顾被,两手只紧紧地抱住胸前。宋 江扯开被来,却见这銮带头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。宋江道:原来却在这里。一不做,二不休,两手便来夺。那婆娘那里肯放。宋江在床边舍命的夺,婆惜死 也不放。宋江恨命只一拽,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子上。宋江便抢在手里。那 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,叫:黑三郎杀人也!只这一声,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。

  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,婆惜却叫第二声时,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,右手却早刀 落。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,鲜血飞出。那妇人兀自吼哩。宋江怕他不死,再复 一刀,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。但见: 手到处青春丧命,刀落时红粉亡身。七魄悠悠,已赴森罗殿上。三魂渺渺, 应归枉死城中。紧闭星眸,直挺挺尸横席上。半开檀口,湿津津头落枕边。小院 初春,大雪压枯金线柳。寒生庾岭,狂风吹折玉梅花。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日无 常万事休。红粉不知归何处?芳魂今夜落谁家? 宋江一时怒起,杀了阎婆惜,取过招文袋,抽出那封书来,便就残灯下烧了。

  系上銮带,走出楼来。那婆子在下面睡,听他两口儿论口,倒也不着在意里。只 听得女儿叫一声:黑三郎杀人也!正不知怎地,慌忙跳起来,穿了衣裳,奔 上楼来。却好和宋江打个胸厮撞。阎婆问道:你两口儿做甚么闹?宋江道: 你女儿忒无礼,被我杀了。婆子笑道:却是甚么!便是押司生的眼凶,又 酒性不好,专要杀人。押司,休取笑老身。宋江道:你不信时,去房里看。

  我真个杀了。婆子道:我不信。推开房门看时,只见血泊里挺着尸首。婆 子道:苦也!却是怎地好?宋江道:我是烈汉,一世也不走。随你要怎地。婆子道:这贱人果是不好,押司不错杀了。只是老身无人养赡。宋江道: 这个不防。即是你如此说时,你却不用忧心。我家岂无珍羞百味,只教你丰衣 足食便了,快活过半世。阎婆道:恁地时,却是好也。深谢押司。我女儿死 在床上,怎地断送?宋江道:这个容易。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,仵 作行人入殓时,我自分付他来。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。婆子谢道:押司, 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,邻舍街坊,都不要见影。宋江道:也好。你 取纸笔来,我写个批子与你去取。阎婆道:批子也不济事。须是押司自去取, 便肯早早发来。宋江道:也说得是。两个下楼来。婆子去房里拿了锁钥, 出到门前,把门锁了,带了钥匙。宋江与阎婆两个,投县前来。

  此时天色尚早未明,县门却才开。那婆子约莫到县前左侧,把宋江一把结住, 发喊叫道:有杀人贼在这里!吓得宋江慌做一团,连忙掩住口道:不要叫。那里掩得住。县前有几个做公的,走将拢来看时,认得是宋江,便劝道:婆子 闭嘴。押司不是这般的人。有事只消得好说。阎婆道:他正是凶首。与我捉 住,同到县里。原来宋江为人最好,上下爱敬,满县人没一个不让他。因此做 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。又不信这婆子说。正在那里没个解救,却好唐牛儿托一盘 子洗净的糟姜,来县前赶趁。正见这婆子结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。唐牛儿见是 阎婆一把纽结住宋江,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,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凳子 上,钻将过来,喝道:老贼虫你做甚么结纽住押司?婆子道:唐二,你不 要来打夺人去。要你偿命也!唐牛儿大怒,那里听他说。把婆子手一拆,拆开 了,不问事由,叉开五指,去阎婆脸上只一掌,打个满天星。那婆子昏撒了,只 得放手。宋江得脱,往闹里一直走了。婆子便一把却纽结住唐牛儿,叫道:宋 押司杀了我的女儿,你却打夺去了!唐牛儿慌道:我那里得知!阎婆叫道: 上下!替我捉一捉杀人贼则个!不时,须要带累你们。众做公的只碍宋江面 皮,不肯动手。拿唐牛儿时,须不担阁。众人向前,一个带住婆三四个拿住唐 儿,把他横拖倒拽,直进郓城县里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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