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已过深夜。
做技术的人，加班是家常便饭。这是自己升职后负责的第一个大项目，要谨慎。虽然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工作狂，可是我确实喜欢加班的感觉。看着同事下班，去吃饭、唱歌、泡吧，而我拉上窗帘留下来继续工作的时候，就有一种难掩的兴奋。让庸人们去吧，成功只属于超越自我的人。我喜欢超越的快感，喜欢静静凝视一个个空荡荡的工位的感觉，喜欢大楼里空无一人的寂静。加班让我踏实。
不过刚下楼，保安大哥那种怪异眼神，还是让我略有不爽。算了，不管他。走出公司大楼，四野寂静，夜空漆黑。
公司在城外的高新技术开发区。人少，干净，空气清新，有点发达国家的意思。至于过了十二点，就没人了。细高的风能路灯一根根耸着，风叶呼呼旋转，这也算高科技的玩意儿吧，跟这个新区的氛围很搭调。路灯壳子散出很气派的黄光，把夜色的一切都盖住了，看不见星和云。现代人的生活，灯光就是我们视野的边界，谁在意天上呢？平视远望，灯光把宽阔的六车道攒成一条光带，延伸下去，延伸下去，直推到视力尽头那一片墨黑的绿化森林带，消失。
我一个人静静走到路边，整洁的路面上没有车。一辆也没有。左右看看，晚班公交早没了。往常这时候应该有一两辆候客的出租车，专门搭载我们这种加班的技术工。不过今天很不幸，没有。连常见的夜班渣土车也不见踪影。不过，我并不急。点了一根烟，舒展了一下身体，很享受这种安静。作为一个毕业后换了四家公司的老江湖，我还是有些生存经验的。掏出手机，给我的专车司机木师傅打了一个电话。
木师傅是个黑车司机。本地人。我所说的本地人的意思就是非常本地。因为他是我公司所在土地的前主人被征地的当地村民。开发区建成了，村民挪到一边儿的动迁小区，成了市民。木师傅是其中之一。木师傅有一辆黑色的奇瑞Ａ３，有一张名片，印的简单：叫车服务／木师傅／手机１８９ＸＸＸＸＸＸＸＸ。背面是一张小轿车的照片。很形象。开发区的员工，每个人都有这种名片，有那么一个熟悉的专车。司机们家就在附近，２４小时随叫随到，物美价廉。
我叫木师傅的车多一些，不是因为喜欢国产车，是对木师傅人满意。满意就一个标准。话特少，或者说几乎不说话。没表情，不交流。有人不喜欢他那个冷脸，不过我觉得挺好。不乱打听事儿，不传播小道消息。要知道，黑车司机几乎认识公司所有的同事。从人际关系上讲，这是个危险源，所以我喜欢木师傅的内向。其实木师傅也不姓木，因为其他师傅都叫他木头疙瘩、老木、木老板，尊称就成了木师傅。而他本人也乐于接受这一绰号。就像公司里的同事，互相之间都称呼Ｍｉｃｈａｅｌ啦，Ｓａｒａｈ啦之类。哪个Ｓａｒａｈ？财务的Ｓａｒａｈ嘛，不是前台的Ｓａｒａｈ！。神马王大伟、李小丽反而没人记的了。这个匿名时代，木师傅也是这样，昵称足够啦。
木师傅的手机没有接听。
《月亮之上》的彩铃竟然换成了嘟～～嘟～～嘟～～的回铃声。这木头啊，越发无趣咯。等等吧，估计会回电话。他生意不好，有机会都会出车的，等等吧，烟还没抽完呢。
就在我刚收起手机的时候，忽然发现背后路边的阴影里好像停着一辆车。纳闷，刚才怎么没看见？正疑惑。忽然那辆车缓缓移动过来了。无声无息地，吓我一跳。不过细一看，太好了，原来正是木师傅的黑色奇瑞。我可爱的国产车，此时真是显得无比亲切。
车开过来，是木师傅。
木老板，鬼在这儿呢！会做生意啊，刚才我还打你电话！看着我了是吧？呵呵呵。我掏出一只烟来扔进驾驶室。打开后门把自己扔进去。
木师傅接过烟，夹在耳后。回头难得对我笑了一下，很调皮，很欢快，不过表情很不像木师傅。
走哇，回家，木老板。我喊起来。
汽车悄无声息加速。我觉得国产车发动机也不错啊，几乎没什么声音，或者说竟然没有声音。不错，技术男总是欣赏各种技术进步，包括发动机。
我的家，也就是我租的房子在城市另一边儿的远郊。因为要照顾女朋友嘛，男人就要辛苦一点。其实从公司开车，上高速环线，也不远。
坐在车上，是我熟悉的人造革混合甲醛的味道，也是一种我所熟悉的，属于木师傅的沉默。
凌晨，车外几乎没有灯光，黑黢黢的，只有路是光明的，一辆车也没有。没什么可看。
我想闭一会儿眼。可回想着手头的工作，还是很兴奋。技术这行当，做到顶了，我想转行做市场。只有市场才是老大，才是现金，才是我的价值和地位，才是王道。不过是为了引起高层注意，这个项目一定要做漂亮哇。
我又睁开眼。
前排木师傅的背影一动也不动，沉稳。真像个木头人啊。我忽然想，他是不是存在呢？
我有种想聊天的冲动，找个啥话题呢？
这时候，后面有车灯照过来，一辆黑色的车子慢慢超上来了。
超车的时候，我转头看了一眼，是一辆黑色的奇瑞Ａ３。呵呵，跟这辆车竟然是同一款。郊区农民挺喜欢这车的，看着样子还行，又便宜。
木老板，看，奇瑞Ａ３呐。我说。
嗯我的木老板就嗯了一声。
超他！我说。
呵呵。木老板又笑了两声。
嘿嘿，跟你车一模一样啊，不是套牌车吧？我打趣道。
不是。木老板真淡定。
去看看，看看车牌，我觉得是套牌车！我怂恿他。
木师傅没吭声。无趣啊，这人。
前面的黑色车慢慢靠路边停下来了，不知道要干啥？这荒郊野外的，八成是司机要撒尿。
一闪而过的时候，我忍不住好奇，又看了一眼。
忽然，我浑身一颤。那辆车的牌号尾号果真跟木师傅的一样！
我赶紧转过头，又看一眼车头上的牌号，天呐！真的一模一样！
我赶紧去拍木师傅的肩膀，看到没有？看到没有？老大，真是套牌车啊，跟你的一模一样啊，哈哈，看到没有？套你的牌子！
车子沉稳前行，木师傅一声不吭，像没听到。
后面的车灯越来越小。
哎！哎！没反应啊，人家套你车牌啊，报警啊！回去捉他啊！我都替他着急。
那不是套牌车，木师傅忽然开口，你看错了，那只是这辆车的影子。
影子？我惊诧死了，影子？这么么可能是影子呢？明明是一辆套牌车嘛，这报纸上经常登啊，政府正在打击啊。我视力正常啊，怎么会看错？
什么叫影子啊！我对这个回答非常不满意。
沉默。
木师傅忽然说，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行车的规矩？
什么规矩？
影子的规矩。
我无语了。
影子的规矩就是，后半夜开车，如果你看到你自己车的影子，不要去管他。木师傅缓缓地说。
那不是影子啊！那是一辆套牌车！我愤怒。
你有没有看前几天的新闻？木师傅继续说，开发区东面化工厂路口，有一辆小车凌晨一点钟追尾一辆水泥车，全进去了。你知道为什么？
没听说。为什么？我听着有点发冷，我确实很少关注本市的新闻。
因为那辆车没守规矩。他看到了自己车的影子，追过去了，一直追一直追，就这样。
呃，你说的影子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套牌车吗？
是。你觉得他是套牌车。其实不是的。
别扯啊，你追过套牌车么？我觉得不靠谱。
追过。
结果怎么样？我希望木师傅说他只是道听途说。可是他却很淡定地跟我说，他追过影子。
有一次，也是这个时候，下半夜，我一个人开车出来碰碰运气，遇见了我车的影子。我那时候不懂规矩，我像你一样，以为是套牌车。超车的时候看到，就追了上去。
其实我的技术还是很不错的，轰足油门，向上抄，想逼停他。不过那影子的路线是在太怪了，根本绕不上去。
然后呢？我喉头有点哽。
然后我就一直追，一直追，影子的速度超快。在前面一个路口有红灯。我想，你总归要停吧。但是，轰一声。我赶紧刹车。可影子已经追上了前面的水泥车。
呃？影子自己撞了？我很惊诧。
是的，影子撞了。